t74、勤工俭学打莲须
t学生放暑假,队里搞“双抢”,几乎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。双抢就是抢割早稻、抢插晚秧的浓缩词。双抢要从七月上旬搞到八月初,历时个把月,那是社员们一年中最劳累最繁忙的苦日子。
t那时江汉平原湖乡的水稻一般种两季。早秧在四月中下旬插下去。俗话说:手拿黄秧七十二,是说早秧插下去之后七十多天就成熟了。早稻一成熟,就要及时收割,还得赶紧再把晚秧插下去,这就是“割早插晚”,也就是双抢。民间有“早稻不插五一秧,晚稻不插八一秧”之说。如果拖了时间,误了季节就会影响一年的收成。这是谁都知晓的道理。
t双抢正逢酷暑时节,气温多在摄氏三十七八度甚至四十度以上,是考验人忍耐极限的时候。一天中最热的时间是在下午一到三点,为了避开这个时间,人们往往是天没亮就起早下田扯秧,中午多休息一下,下午到天黑收工,晚上还要披星戴月加班扯秧。很多人都累得筋疲力尽,很少有不烂手烂脚的。其劳动强度之大,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。一个双抢搞下来,如同拖了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。
t这天早上,运东给父亲送饭,不知道要送到哪里。母亲也只是告诉他父亲插秧去了。他就往插秧的大田里送,可是父亲不在,问别人也不知道。他在抽水机房那儿碰到了牛娃的爸爸杨阿雀。他本不喜欢杨阿雀,不想问的,但还是不得不问了。杨阿雀告诉他,你伯伯不在插秧那里,他在插盒式,刚才队长把他找到月湖堤外边看田去了,你等一会儿他就来了。运东心里疑惑:这杨阿雀怎么不去插秧呢?
t原来杨阿雀是队长跟前的大红人,队长常派他做些轻松事,搬一把锹,当田间管水员,比别人轻松多了。运东和小伙伴们下湖时就看到过,人家都快要累死了,他却在树荫下睡大觉。他常常是头枕锹把,一睡就是半天。不知是谁最先发现,他的脑壳上竟然睡瘪了一条深深的印子。于是就给他改了个外号:瘪脑壳。运东这时就盯住他的脑壳,看是不是真的瘪了,竟不觉笑出了声。
t杨阿雀有些警觉地问:“你笑什么?”
t运东嘟噜道:“不笑什么。”
t杨阿雀说:“你伯伯蛮有本事咧。全队一百多人栽秧,就他一个人插盒式。插得又快又直,就像木匠师傅用墨线弹的。谁都比不过他,他一个人可以赛过三个人……”
t运东突然说道:“插盒式做什么?”
t没想到杨阿雀惊讶道:“哎呀,你这娃连插盒式也不懂,只顾读书,读迂腐了。插盒式就是把水田分成一厢一厢的,别人才好插秧啊。”
t他们这样说时,格严就跟在鸠山队长后面走过来了。同来的还有记工员姚国恩。杨阿雀一见队长来了,除了笑脸相迎,还掏出烟来给队长耍条。
t鸠山队长看到运东带了一把扎秧草,一边吸烟一边说:“运东啊,你是来帮你伯伯扯秧的吧?”
t运东不做声,脸上开始涨红了。
t鸠山队长又说:“你看看,这娃儿不出众,脸皮薄,话都没说脸就红了,以后怎么搞?你看这样,你伯伯不扯秧,我叫记工员跟你划一块秧田,你去扯,好不好?”
t运东越发不说话,把头扎下,脸红得更厉害,几乎要哭了。
t鸠山队长不跟他说话了,就跟杨阿雀交代了几句,同姚国恩一起走了。
t格严说了句“有偏您郎们”,就开始吃饭,又对杨阿雀说:“你还没吃吧,要不要来点?”
t杨阿雀说:“我的饭也该送来了,我等会去吃。”
t格严把运东送来的网兜解了,把饭碗解开,饭上面是干鱼和莴笋丝,还有叶子菜。那干鱼就是运东以前捞的小鲫眼子腌制的,现在吃起来还蛮香的。格严边吃边问运东:“你今儿干什么去?”
t运东小声说:“下湖。”
t“下湖干什么?”
t“摘莲须。”
t“你不是捡螺蛳的吗?”
t“螺蛳也捡。”
t格严吃完了,就把空饭碗再用网兜套了,交给运东拿回去,又说:“中午吃饭不等我,队长还有事找我,我就迟些回去。”
t运东应了一声,拿起饭碗就往回走了。他走了一会,回头一看,却看到杨阿雀就跟在后面不远。运东加大了脚步快走。走过了队屋禾场,再回头一看,却没有看到杨阿雀跟来了。他这才明白,杨阿雀准是去禾场那儿吃饭去了,他家的饭通常都是递到禾场那儿。
t运东一路走着,一路回想人们讲的关于杨阿雀的笑话来——
t除了瘪脑壳之外,杨阿雀还会拍马屁呢。平时他裤兜里装着两样烟,一样鸡公烟是自己吃的,还有一样新华烟或者游泳烟是用来奉承干部的。有一次,社员们在禾场上歇风,一看杨阿雀在,有人就要他耍条。杨阿雀开始不肯,后来一看拗不过,只好把一包鸡公烟拿出来发。可是大家不依,要他发好烟。杨阿雀自然是不肯,就说没有。大家不信。有人就说在那个荷包里装着。那时禾场上一个干部也没有,杨阿雀怕吃眼子亏,就想溜掉。不料两三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上去就把他整到地上了,从那个荷包里搜出了一包游泳烟,才开封呢。大家几乎笑死了。你一根,我一根,就发的差不多了。有人就把瘪了的烟盒扔给他,说道:还有两根烟,留给你孝敬干部吧。把个杨阿雀弄得哭不是笑不是。
t还有一件事,运东是在无意中听父亲说的。
去年腊月二十八,生产队里干家鱼坑时,干起了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青鱼,提起来差不多有一娃长。大家就为这条大鱼怎么处理议论上了。有的说卖,有的说不卖,队委会辛苦了一年,煮一锅汤,让干部们吃了算了。鸠山队长说:“要吃也要送给有名堂的人吃。”贫协主任唐之强说:“依我看,就送给武少启了,他现在是杨林区的副区长,我们队里最大的干部。”有人不同意,说八队还有个区委书记呢,讲干部大小,就该送给区委书记王中良吃了。站在一旁半天没做声的副队长武克洋咳了两声,然后开腔道:“要讲干部大小,我看二三队还有更大的干部,军队干部也是干部吧,二队有个老将军,叫武运奎,在国家军委一个总部当政治部主任,三队还有一个师长,叫武德民,他们总该比一个区委书记大吧,他们更有资格吃这个鱼。”鸠山队长说:“二三队的军队干部我们也只是听说,没见过,那就算了。八队的王中良书记我们都知道啊,每次回来从牛坝一过河,推个自行车,一路打招呼,把一个大队走完,是人民的好干部。我看就送给王书记吃吧。”所有的人都不做声了。再无异议就是默许赞成。于是鸠山队长就吩咐杨阿雀,用一个蛇皮袋子把青鱼装了,趁早给王书记家送去。杨阿雀一边装鱼一边嘟噜道:“等天黑了我就去。”鸠山队长笑道:“送鱼与天黑不黑有什么关系呢,你还怕丑吧?等你走到八队,天就黑了。快去。”
t杨阿雀送鱼的过程,是另外一个晚上,格严在家里跟陈安颖叹叙时,运东捡耳朵听到的。格严说:“你看那个杨阿雀子把鱼背到王书记家里,往堂屋里一丢,问人家有没有人。人家只有一个婆婆在,问你是哪个。你看他怎么说啊,他说我是四队的,来送条鱼给王书记吃。那婆婆又问他是哪个,他说您郎不管我是哪个,您只告诉王书记,是四队送的就行了。他回来就这样告诉队长。队长说,你认不认得他屋的婆婆,搞的确了没有?他说,他屋的婆婆哪个不认得?还能搞错吧?”陈安颖说:“哪不可能搞错呢?要是搞错了,那么大一条鱼不该别人吃了?”格严说:“问题不在这里,关键是得鱼的人不晓得是哪个送的。队长不满意,也不好明说,他连名字都没报一下,基本上丢到水里了。就算王书记晓得了,也不晓得是哪个送的唦。”陈安颖似乎明白了:“他咋这样啊?多精明的一个人。”格严道:“狗肉上不了正席呗。”
t湾里的娃们自从知道摘莲须可以卖大价钱之后,木生、牛娃及一些未上学的伙伴们一开始行动,钱就进了腰包。摘莲须还是运东带头去牛坝街摸的情况。可他落后了。他等到暑假之后,才和于亮他们下湖去摸人家的脚板窝。好在运东不在乎,他还是兴致勃勃地下湖了。迟些就迟些吧,鲫鱼湖之大,荷花之多,不是随便几天就摘得完的。有时前面摘了,后面又长出来了。即使近处没有荷花摘了,他还可以往远处走啊。自从上回迷了一次湖之后,运东似乎有了更多的经验,胆子也大了许多。
摘莲须相比摘莲蓬要轻舒一些,比捡螺蛳就更不消说了。螺蛳是在烂泥和水草里长的,捡多了笨重不说,还脏得很。摘莲须就显得高雅多了,只须提个袋子,甚至背个书包,像上街一样。以前他们见了荷花是视而不见的,现在比什么都亲切。他们把荷花的花瓣剥开,只把里面的须子揪走。当他们掰开一个个荷花时,里面的香气直冲鼻子,沁人肺腑。荷香闻久了,就有神清目爽之感。运东摘荷花时跟别人有所不同。别人是把荷花摘下来,揪了须子,然后就扔掉了。运东是只要须子,还想让剩下的花蕾长成莲蓬,所以他尽量不摘掉荷花。这样,他就比别人摘得慢了一些,甚至还有人嘲笑他。过了些日子,他发现,那些被揪了须子的嫩蕾却没有继续长大,而是日渐萎蔫。他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毁坏荷花之后的负疚感。
t摘回来的莲须晒干也是个精细活。有人把它放在烈日下暴晒,两个日头也就差不多了。可是问题也来了。暴晒之后的莲须颜色有些发暗,收购时被打成等外品,价格减半。有两个投机的小伙伴,眼子就是其中一个,他把一些荷花谢了的枯须子也弄来混在其中,被营业员教训了一顿,说他们活闹眼子,当成废品不要。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,连同好须子也糟蹋了,想再分检出来就难了。运东和多数伙伴们一样,摘时捡好须子摘,晒时用纸或薄布盖着晒,经过四五天晾晒之后,色泽鲜艳而又芳香四溢的莲须,一拿到牛坝街上门市部,人家二话不说,就作为一等品,六元钱一斤收购了。
t运东有了钱,毫不迟疑就买回了梦想多时的革命现代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、《沙家浜》和《抓丁仇》、《星火燎原》、《阶级仇恨永不忘》等课外书籍。
达度简介:本名应才兵,湖北仙桃人,硕士研究生学历,中国作协会员,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。干过农民、水利工程员、中学教师、机关干部、新媒体作家等。已在《中国作家》《中国报告文学》《中篇小说月报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长江文艺》等发表出版作品200多万字。著有中短篇小说集《直人横人圆人弯人》,《就这样把你征服》,长篇小说《贫困时代》,长篇报告文学《体操神话》,军旅报告文学《世界屋脊上的钢铁长城》,《尘封七十年的抗日名将曾锡珪》等。《体操神话》于2009年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专家研讨会,被中央电视台、人民日报、新华社专题推介,获湖北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,《世界屋脊上的钢铁长城》入选《2012中国报告文学年选》,并连续入围第五、六届鲁迅文学奖。《喜马拉雅山上的格桑花》获中宣部中国梦征文二等奖,2014年应邀出席中央电视台举办的“我们的中国梦——讲述中国故事”文艺作品颁奖晚会。《贫困时代》于2016年召开专家研讨会,被誉为江汉平原版“平凡的世界”、“一部精彩呈现江汉平原地域史诗的力作”,专家评论《在场与超越:江汉平原地域史诗的精彩呈现》和《贫困与喧嚣的江汉平原》入选《湖北作家作品选2016—2017》文学评论卷。2019年《曾李世家》入选湖北省第二届“家乡书”长篇散文扶持项目。
了解更多
了解更多
了解更多